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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语:《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现代化的神话书写

(来源:网站编辑 2024-06-23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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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2023年夏天,一部在上映之前就饱受争议的电影正式进入观众的视野。不同于上映前的一众“唱衰”,电影在上映后实现了口碑逆转,引发了社交媒体上的热烈讨论和二次创作。这部电影正是脱胎于中国古代神话小说《封神演义》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事实上,《封神》并非仅仅是用现代的电影工业技术还原原著,而是超越传统的神话书写,以新的视角呈现出更具现代性的中式史诗。

电影《封神》的改编在主线上继承了原著:商朝末年,纣王残暴,民不聊生,仙人姜子牙携封神榜下凡寻找新的天下共主;西伯侯姬昌和其子姬发在姜子牙的帮助下共同讨伐纣王,建立周朝,开榜封神。在第一部《朝歌风云》中,故事在姬发离开朝歌,返回西岐时画上逗号。尽管故事并未完结,影片镜头所展现的宏大场景,偏冷、偏暗的色调,着力还原的服饰与细节均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人界与神界的两组对立势力相继登场,为续集搭建起了坚实的影片基调和世界观基础。

第一部的书写重点不在于怪力乱神的战争场面,而是着墨于人间的权力倾轧。在《封神》中,男性是绝对的主角,权力则是产生矛盾、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词。借助“父权”“君权”“神权”这三种不同的权力关系,观众得以形成对于电影的理解。

父权:父与子关系的可能性

父权来源于父亲是家庭中生产能力最强的人,在以男性为权力主体的古代中国,君权与神权同样是一种延伸开来的广义的父权。本文则暂且将父权狭义地定义为家庭之中父亲角色所掌握的重要权力。《封神》着力描写了三组父子关系:一是西伯侯姬昌和他的两个儿子伯邑考和姬发;二是帝乙、商王殷寿及太子殷郊;第三对父子则并非血缘意义上的父子,指向的是殷寿与各诸侯国质子之间以“父子”相称的关系。尽管他们都有“父子”之名,但他们的关系却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展现出父权的多种可能性。

西伯侯父子无疑是儒家传统中“父父子子”的典范。作为父亲,姬昌对长子悉心教导,在次子离家多年后仍然能够一眼认出。在得知伯邑考被殷寿所杀并制成肉饼后,姬昌认下了谋逆的罪名,任凭旁人欺凌辱骂,怀中始终死死抱着自己孩子的遗骸;而在安全回到西岐之后,姬昌也始终等待着次子姬发的归来。作为儿子,伯邑考离开安全的西岐来到朝歌,用自己的性命交换了牢狱中的父亲的命;姬发虽然深受殷寿的价值观影响多年,仍然在最后关头揭竿而起,守护父亲平安。同时,伯邑考与姬发兄弟二人也是兄友弟恭,互相爱护。在幼年选拔质子时,姬发在剑上做了手脚从而赢得比赛成为质子;伯邑考则在质子们的斗争中保护弟弟,为姬发带来了能够识得回家的路的雪龙驹。在影片整体冷硬的氛围中,伯邑考与姬发的相处画面成为唯一的暖色调,像是权力斗争中的一场幻梦。此外,姬昌与雷震子的“父子”关系,也是始于姬昌“教化”的愿望;后来的雷震子护送姬昌回家,也回报了这份恩情。

“回家”是西伯侯父子反复强调的词。在以权力为底色的朝歌中,唯有西伯侯一家仍然挂念着“家”,将家作为国的基础。他们父子所体现的父权,更多是父亲对儿子、长者对幼者的保护,这无疑是回归了最原初的父权意图的。西岐是粮仓,这种人伦的、和谐的、温暖的父子关系所代表的正是农耕文明对于父权的想象,因而他们也最终成为了新的“天下共主”。

与姬昌父子相对的正是殷寿父子。在殷寿的认知中,基于血缘关系的父子是不可靠的,这可能来自于其自身的成长经历。作为次子,殷寿率军四处征讨,危险重重,但帝乙却更偏爱大王子殷启,与殷启在和平的朝歌享乐。这种不平衡的心态影响了殷寿对于父子关系的认知。在教唆四位伯侯质子杀父继位时,他说伯侯们将宠爱的儿子养在膝下,锦衣玉食,未来继承爵位;而将质子们丢入朝歌,不管死活。这正是对殷寿本人经历的复述。殷寿用狐妖之力蛊惑殷启弑父,自己即位,悖逆人伦道德。所以他需要让质子们也做出和自己同样的决定,以此证明自己对于父权认知的正确性。也就是说,殷寿认知中的父权是一种掌控和管理的权力,父更多代表的是能力上的强者,谁是强者,谁就可以篡夺这一权力。

正因如此,殷寿与殷郊的父子关系也是充满猜忌和不信任的。即使殷郊少年意气,对殷寿同样充满崇拜景仰,但殷寿始终将殷郊作为一个潜在的强者来防备。得知商王需自焚献祭以消天谴时,殷郊在登基大典上请殷寿传位于他;后来殷郊两次追捕狐妖误入殷寿寝殿,甚至误伤殷寿。这些行为在殷郊看来都是情急之举,但在殷寿看来,则是对自身权力的一种挑衅和威胁。

殷商质子旅的存在也是殷寿利用父权巩固君权的手段,这也与他对于父权的认知一脉相承。《封神》的第一场戏便是对第一部剧情的浓缩和隐喻。当时作为帝乙次子的殷寿率殷商质子旅讨伐拒不向商纳贡的冀州侯苏护。质子旅是由殷寿亲自训练的特殊军队,四大伯侯合八百诸侯各遣一子入朝歌成为质子,如有谋反,先杀质子。在两军对垒之际,殷寿派冀州侯之子,也是殷商质子旅北方阵百夫长苏全孝劝降,而回应苏全孝的是一地飞箭。苏全孝不敢自杀,殷寿便称苏全孝为“最勇敢的儿子”,在殷寿的鼓励下苏全孝就死。殷寿率质子旅攻入冀州城,大军凯旋。

质子旅是导演根据史实改编而来的,尽管影片中并未提及,但殷寿是最有可能建立这一制度的。原因在于殷寿始终不信任基于血脉形成的父子关系和父辈权力,而是肯定基于权力而形成的父子关系,这也正是质子们与殷寿这一商朝王子之间的关系。殷寿企图以此代替血缘父子。忠孝不能两全,苏全孝没有为生父尽孝,却为义父尽忠。质子制度导致了苏全孝的死,但殷寿却将其归罪于苏护的谋反,用自己的眼泪表达对苏全孝的疼惜,以激发其他质子对于苏护的仇恨,这是用自己作为“父”的权力来转移仇恨的手段。而这也是《封神》所着重讨论的话题:父的权力,以及子在父的权力之下找寻自我的故事。

君权:“变异”的父权

君权是由父权延伸而产生的,当家庭的规模扩大,部落变成国家,这个国家中最高的“父”就成了“君”。由于管理规模的扩大和管理事务的增加,君的权力比父更大,而这也造就了君权较于父权的异变,即情感因素的无限缩小和控制因素的无限扩大。上文所述的质子旅与殷寿的关系正是这样一种异变的父权关系。

根据《荀子》的说法,历史中的殷寿“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而在影片中,殷寿的扮演者费翔身高约有一米九,五官立体,身材健美,这种外部条件实际上符合人们对于父权社会中男性最原始的要求,出于狩猎等需要,男性需要是健壮有力的,因此殷寿的这一外形正是“父”的原始魅力的展现,也是父权的极致外化。影片的宣传也一再强调演员的身材等外部条件,这虽然是为了营造差异,满足市场消费主体的审美需求,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人们对这种父权魅力的追捧。

在姬发等质子们看来,殷寿是大英雄,是自己奋斗的目标。在攻打冀州时,战马因为火而不敢靠近,一片混乱,殷寿用“马看到什么是人决定的”来重振旗鼓,他用布包裹马的眼睛,使马看不到火,于是一路向前。在火光中,身长八尺的殷寿立于马上,手持兵刃,直取敌人首级,这一浴火英雄的骁勇形象无疑满足了包括质子们在内的观众对于原始的“父”的力量的崇拜。随着父掌控范围的扩大,最勇武的父有了新的地位——“君”。与这种新的权力的扩张随之而来的是父权中情感的因素被彻底摒弃,但相应的崇拜却更进一步的扩大。除了心理上的控制,殷寿能够得到质子旅的忠心爱戴的原因也可见一斑。

影片的另一个创新之处在于对狐妖苏妲己形象的设计。在原著中,殷寿是由于受到妖狐的蛊惑而做出诸多暴行,其形象更倾向于一位无能的君王;在一些改编中,殷寿是即使知道狐妖在利用他也心甘情愿的痴情种。而《封神》的改编则弱化了狐妖的能动性,增强了殷寿的主体性。狐妖所化的苏妲己仅仅是为了报恩才用法力实现殷寿的愿望,她并不直接参与人间的斗争;而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成为天下共主的行动主体始终是殷寿。殷寿也并不是为爱杀子的“恋爱脑”,在姜皇后试图诛杀苏妲已时,殷寿只是冷眼旁观,谁杀了谁并不重要,只要活着的那个可以为他所用即可。在殷寿眼中,没有父兄、没有妻儿、没有美人,有的只是一个个维护或扩大己身权力的工具。情感与血缘的纽带被无情抛弃,殷寿只是一个冷酷的君王。这超越了“红颜祸水”式的习惯性的叙事,不再将女性在历史故事中的角色污名化,而是正视父权或君权的权力关系,回归到男性这一权力主体本身。

殷郊在电影中就充当了一个见证这种主体变化的角色。从影片开始的对殷寿的全然信任,到两次误闯寝宫和生母去世都以为是狐妖魅惑,再到负荆请罪只为让殷寿看清妲己真面目,直到亲眼目睹殷寿放任比干挖心,颠倒黑白袒护妲己,殷郊才终于意识到以上的种种行为的主体皆是自己敬爱的父王。在《封神》的结尾,殷寿下令将殷郊斩首,殷郊则在刑场上大喊“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这是父子反目的高潮,也是殷寿作为“父”的一面彻底消失,作为“君”的权力全然异化的标志。

神权:“入世”的神

《封神》第一部对于神的叙事并未完全展开,故事更多聚焦在人界的权力斗争。但在有限的篇幅中,神所拥有的权力也仍然清晰可见,而神与神、人与神的斗争则是神权所讨论的重点。

在故事开始,元始天尊召十二弟子在昆仑山结阵冥想,姜子牙意外闯入,主动携封神榜下山寻找天下共主。昆仑山出现的这些角色与其说是神,实际上更像是修仙之人,他们通过修炼与神产生联系,拥有超越人的能力,因而也享有了一部分神的权力,但还称不上是盘古、女娲之类的神。在他们说话的背景中,依稀可以看到未来的场景,可见神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修士们继承了女娲遗志,要将封神榜送给天下共主以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这意味着神权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拯救者姿态出现的,但从神进入人世之后,他们就势必不能再作壁上观。

神的能力和由此产生的权力是远超过人的。作为姜子牙助手的哪吒和杨戬法力高强,他们能够化解危机、救人性命,自然也有能力轻而易举地夺取普通人性命,他们拥有掌握人生死的能力和权力,只需要做出选择。影片中的几个重要情节点哪吒和杨戬都因为种种原因不在人间,虽然有时稍显牵强,但也可以理解,他们在众神没有悉数登场的情况下与人作战,结果将是压倒性的。

但这些“半神”仍然会受到规则限制,手持封神榜的修仙者将丧失法力,他们之上仍有更高的“天意”。同时,神与人一样,也有各种各样的权力斗争。第一部登场的角色中,姜子牙和申公豹代表了两个对立的神阵营,而在未来的剧情中,闻太师将为商出战,姜子牙则站在周一边,也就是神又有各自支持的人界阵营。他们的“神仙打架”实际上也是对看似遥远的神权的一种化解:神与人一样,也有欲望和斗争。

同时,人也没有放弃对神权的挑战。殷寿广招天下能士寻求长生之法,即是用自己作为君的现世权力来收买和利用神权。后来殷寿在宗庙之中拒杀妲己,更是火烧宗祠,在祠堂中与妲己交合,这无疑是不敬祖宗,甚至消灭祖宗的行为。对祖宗的信仰是人最为原始的信仰,祖宗是最早的神,作为商王的殷寿做出如此行径,几乎是对神权的正式宣战。相对于神仙之力,殷寿始终相信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这也许显露了《封神》后续剧情中君权与神权发生对立的些许端倪。

《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围绕父权、君权和神权三组权力关系,多线并行,为《封神》三部曲写下了一个令人期待的开头。殷寿这一角色作为第一部的核心人物,身上同时存在着诸多矛盾,而影片的主题也在矛盾的冲突中反映出来。影片既赞扬和谐有序的父子关系,又反思君权扩张中的权力异化;虽为“封神”,影片却强调神的局限性以及事在人为的道理。这样的叙事既宣扬了中国传统文学和中式价值观,又内涵着具有现代性的“弑父”和找寻自身价值的故事。

同时,《封神》贴近角色的选角、成熟的特效技术、三部曲的篇章设计也意味着中国电影工业的发展成就,其宏大的叙事和场面营造充满史诗感。尽管《封神》三部曲的后两部尚未上映,但只要后续的故事能够保持第一部在书写上兼具现代化与中国风的风格,当代中国电影史上也许有它的一席之地。

(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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