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早晨，寒气袭人。我驱车从省会石家庄市区穿过滹沱河大桥来到正定，六点多就赶到了正定恒山板材市场。
天还没亮，市场大门还没开。几辆从山东临沂来的大货车停在门口，司机在车里睡觉。我沿着围墙转了一圈，观察周围的环境：有物流车在卸货；有早起的商户穿着鼓鼓囊囊的衣服在搬货；清洁工老赵，一边听评书一边扫落叶；南市场卖窗帘的段姐等着取货，老早骑着电动车过来了；一对搞装修的正定年轻夫妇，开着七座的车来拉货……此时此刻，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放松的，却又像期待着什么。
天气预报说，这一天最低温度达零下4摄氏度。早到的人都穿得很厚，分不出是老板还是“干活的”，全在忙碌。这里不乏热爱生活的人，他们用旧轮胎盛满土种上花，连油漆桶和塑料盒里都种了芫荽……这里的一切如此富有生机。
正定古城远眺。河北日报资料片
恒山出“贵城”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正定的板材市场和板材产业，也有一条路，一条从这座古城独特历史文化背景走出的发展之路。
正定，古称恒山郡、常山郡，曾被马可·波罗称为“贵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与河北省会石家庄毗邻，有“九楼四塔八大寺，二十四座金牌坊”之说。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实行郡县制，设立了恒山郡。当时，“北岳恒山”还不是山西省浑源县境内的恒山，而是河北省阜平县的神仙山。神仙山，又名常山、大茂山，主峰位于阜平县，横亘于阜平、涞源、唐县三县交界处。汉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封北岳，与泰山、华山、衡山、嵩山齐名。清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改封山西省浑源县天峰山为北岳。汉代，恒山郡的管辖范围扩大到恒山及恒山之南石家庄一带和保定市西部区域。司马迁撰写《史记》，避汉文帝名讳，以“常”代“恒”。
正定西部为太行山山区，林木繁茂。北宋时期，这一带手工业、农业发达，出现了用于生产者交易的草市。当时的真定城（今正定）处在交通要道，有了集市。宋神宗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在真定设立“市易务”，管理市场、开展商贸活动，其功能与今天的市场管理处相似——正定，在北宋就已有了较为正规的市场。
北宋科学家沈括，曾奉使来到宋辽边境的正定。他走遍边防，考察之余不忘发明创造，用木屑和面糊制作了木质立体地图。木屑刨花是木匠活儿的产物，这说明当时在正定木业已经很发达。宋神宗表扬沈括称，“边州皆为木图，藏于内府。”沈括在正定制造强弓，主要由木匠完成，也被他写入了《梦溪笔谈》。
公元13世纪，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游记》里称真定为哈寒府，他说“哈寒府是一座贵城”“城中居民恃工商为业”。那时，真定是他眼中的“贵族之城”“金贵之城”。
到明朝，正定集市发达，当时阳和楼、隆兴寺、西关、小十字街等附近都有集。集市贸易增加了国库收入。明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真定府拿出库银6万两，用不到6年的时间，把古城建为砖城。这是正定集市贸易成功的佐证。
正定风景。河北日报资料片
从“老木匠”到大市场
太阳照在滹沱河上，也照着正定古城。
恒山板材市场像是个“小太阳”。被它照耀着的人们，不忙时，最喜欢沏上一杯茶，在市场里闲聊，彼此“取经”。
改革开放前的正定，一个“穷”字可以概括。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正定一些家庭作坊式的板材企业和家具工厂涌现出来。
从地理位置上看，正定位于太行山和华北平原的过渡地带。太行山里树木多，兼之正定交通便利，为此地木业和板材交易发展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从1993年到2023年，正定恒山板材市场，已经成立了三十个年头。
正定，本来就有打家具的传统。
在正定恒山板材市场管理处主任吴毅的印象里，父母那一辈，正定县许多村子里，家家户户会做家具。这手艺，一是自家有用，二是打了家具还能卖钱。上世纪80年代，他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父亲凭着一手木匠活儿，在自家院子里打立柜、打组合柜，然后用三轮车拉到石家庄卖。他两天能打一件白茬儿立柜，漆都不用喷，直接拉进城卖。那时候，一个立柜挣40元，两天打个柜，一天就挣下20元。
吴毅本来在乡里工作，正在建设时期的正定恒山板材市场管理处需要笔杆子，时任管理处处长马群把他挖了过来。
这一竿子扎下来，就是三十年。吴毅是正定板材产业发展的亲历者，他见证了正定恒山板材市场的发展之路——从“老木匠”的小作坊，走向国内最大的板材市场，相继又建立了建材市场、金河家具市场等专业市场，也见证了全国客商汇集于此，掀起经贸热潮，共同将正定恒山板材市场建设成为全国文明市场。
作为土生土长的正定人，吴毅对恒山板材市场极有感情。他念叨着一个个商户的名字，他们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外来客，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汇聚在正定，在这座古城创造出一片新天地。
“恒山板材市场是正定的一张名片，也是外界认识正定的窗口。”吴毅一走进市场，不是向我介绍板材的品种，就是与商户热情地打招呼，有的还像老亲戚、老兄弟一样，彼此紧紧地握手。
“来正定的人，必定要到隆兴寺、荣国府、赵云庙走走。”吴毅说，他们也必定要吃马家老鸡、王家烧麦和崩肝儿，看看灯火夜景中的正定南城门。“买完板材、办完正事儿，去滹沱河边耍耍。现在生态环境太好了，在河边看着鸟儿飞起、落下，滹沱河的气势和壮美，一下子就撞到了心里。”
读《史记》的“铁娘子”
苫布拽开，露出了齐整的板材。
梁姐和丈夫热情地接待着客户，他们用正定方言与客人交流，介绍各种板材的特点。已经六十岁的梁姐，开朗爱说、妙语连珠。每天中午她回家吃饭，休息一会儿又过来，生意的顺利和生活的安稳，让她的脸上写满了平和安详。
1993年，恒山板材市场刚开张的时候，梁姐的丈夫所在单位的效益不好，他只好下海，自谋出路。当时梁姐所在的正定元件厂效益不错，但斟酌再三，她还是放下了铁饭碗，陪着丈夫闯进了板材市场。“舍不得呀！”梁姐说，“但谁让咱性格里就有这么一种东西，鼓舞着自己往前走呢。”在恒山板材市场的经营者中，许多人像梁姐一样，曾经“有单位”，但家门口的商机来到时，他们勇敢地走出去、拼起来。
“风风雨雨三十年，说起来可艰苦哩……”
刚创业，梁姐和丈夫扑腾一个摊子，起早贪黑，废寝忘食。自己干，自由。但什么都得自己操心，脑子里整天琢磨的，都是卖货那点事。现在，她家已经有多个摊位，还有自己的库房。她用手指指前面几排库房，含蓄地说：“事业是比以前做大了一点儿。”和这里的很多商户一样，梁姐两口子待客热情而不失谦虚，喜欢念叨“我们这些干几十年的，靠的都是诚信”。
她特意用正定方言强调“诚信”。在正定恒山板材市场商户中，诚信是最重要的经营理念——做生意自然想赚钱，但靠诚信赢得客户，心才踏实。
创业初期，梁姐和爱人吃过不少苦。当时，两人舍不得请装卸工，发货都是自己装。现在装一张板六角钱，那个时候才一角钱。可是，一角钱她也舍不得，她要挣明白钱和辛苦钱，硬是用一个女人的肩膀，跟丈夫一起撑起所有的生意。今天看梁姐的手，依然布满老茧，她忙起来根本顾不上戴手套，双手经常被木板拉个口子，她却满不在乎。丈夫说她是铁女人，她笑笑，说，市场上的姐妹们都有一股钢铁性格。就是这样的“铁娘子”，靠着经营板材，供三个孩子上了大学，其中两个孩子硕士毕业。她还把大女儿送去了北京工作。
梁姐小时候家里人口多，她是家中老大，没有机会上大学。但是她鼓励孩子们多读书，尊重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在她的桌子上，不仅放着计算器，还有一本《史记》——她知道《史记》里写到不少与正定有关的人物。
雪中南北客
1993年冬天，浙江温州。
高中毕业后便开始做板材生意的陈平，听朋友说起正定有个板材市场。21岁的他，单薄、瘦小，却不畏寒冬，跟发小一起北上探路。车过黄河，天上开始飘雪，他兴奋地拽着同伴看车窗外的雪，稀罕地大呼小叫。
车到石家庄，出站后面对厚厚的白雪，他傻了眼！他被冻得赶紧去市场买了一件军大衣，裹住自己的小身板，然后坐上公交车来到正定恒山板材市场。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的南方口音，市场里的北方人还不熟悉，但他不知道害怕，踩着雪闯进了市场办。马群接待了这个裹着军大衣的南方小伙儿。
马群给陈平倒了一杯热水。南方人听不懂北方话，北方人听不懂南方腔。两个人在反复猜测中大概了解了对方的意思。马群的热情和那杯热水，让身在异乡的陈平心里如装了块火炭，温暖了许多。陈平是来考察市场的，目的地本来有两个：唐山和石家庄。但现在，冰天雪地里，他已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定。
后来，对正定有了“家的感觉”的陈平，生意越做越大，还当上正定县政协委员。有人夸他是恒山板材市场里的“第一梯队”，他却真诚地说，三十年来，自己已经把正定当作了“第二故乡”。
“正定不排外。正定人好处，不欺负外乡人。各级领导给了好政策，我们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就给解决。这样的市场，风气正、环境好。”他用三十年的感受，对正定营商环境作出如此评价。
在正定板材产业集群的“朋友圈”中，有很多南方人。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商会，吃惯了正定的马家老鸡、崩肝儿、烧麦、老豆腐……他们中，许多人的生意从正定起家，做到了全国各地，带动了物流、餐饮等相关产业发展，解决了大批本地人就业。陈平是第一代加入正定板材产业的南方人，从恒山板材市场开业直到现在，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正定度过。孩子小的时候，每年假期他都让孩子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如今，陈平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来到了正定，跟他一起打理生意。
和陈平聊天的时候，窗外突然飘起了雪花。他惊奇地喊了一声。三十年前，雪迎接了初来乍到的他；三十年后又见雪天，他依然那么兴高采烈。
“瑞雪兆丰年。下雪会影响我们的生意，但我还是喜欢雪。”陈平说，雪把他引到了正定，也让他感受到正定的热情、包容和自在。
2009年，正定下了一场大雪。市场上的大棚，许多被压塌了。管理处怕积雪打湿商户的板材，全力组织抢修，避免了商户遭受重大损失。每年雨季，管理处最操心的就是暴雨积水等问题，遇到情况严重时，工作人员守在泵旁昼夜不停抽水，就怕商户的货物受损。这几年，每逢商户受疫情影响居家，也是管理处用叉车把露天的板材移至大棚中，还细心地为每家的板材写上商户名字……
陈平和梁姐都说过这样一句话，“三十年了，市场上没有丢过东西。”
南方来的陈平们，和正定本土的经营者，建立起了兄弟姊妹一般的情谊。即便有人退出了市场，有人进军其他行业，他们也时常保持着联系，遇到孩子结婚等大事，还是会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外界对正定板材产业领军者们有个形容：儒商雅贾。就是褒扬他们一心一意规规矩矩做生意的风格。
陈平的办公室里，墙上挂着字画，书架上摆满了书。他的企业现有三十多名职工，收入平均七八千元，最高者过万。有的职工跟着他干了二十多年，干到退休了。最近三年，他没有因为市场受影响而辞退一人。“大家有了感情，彼此舍不得离开。”陈平说，这几天，有两位女职工孩子生病住院，身在浙江的妻子悄悄给她们每人发了一个红包。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楼下忍冬的红果上，红白交映煞是好看。陈平似乎突然动了感情，竟然大声唱出一句：“我爱你，正定的雪……”
11月20日，正定现代智能家居产业园。兰继龙摄
板材产业的远方和未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市场带动一座城。
昔日的辉煌，如今已化为日常的忙碌。单一的板材市场，也早已发展到现在无所不包、“一条龙”服务、体系完整的现代化家具板材产业集群。全国各地商户来正定进货，他们买板材做生意的同时，也带走了对正定古城历史文化的回味，以及从正定感受到的那份“自在”。
“建一个市场，带一片产业，活一方经济，富一方百姓，兴一座城镇。”正定板材产业用三十年的“路”验证了这句话。现在，这一县域传统优势产业正走在新的发展道路上。
在正定新区，新的厂房正在“生长”。为促进产业健康发展，正定县对板材市场和产业作出提档升级的战略规划：建设正定现代智能家居产业园、国家家具材料集采及配套专业板材智慧物流中心，发展全域电商综合服务。
太行巍巍，滹沱奔腾。“正定板材”的传奇在继续，一代创业者关于人间烟火和幸福未来的梦想也在继续。
采访间隙，陈平向我打问河北省图书馆的开馆时间，“时代变化这么快，我们也需要充电，需要学习文化，没有文化是走不远的。”
在异乡创业的陈平和本土打拼的梁姐身上，有一种坚定的创业者精神的缩影，他们坚信无论市场如何起伏，只要奋斗的精神不懈怠，奋斗的行动不停止，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
看着这些“板材人”脸上的光，我想，如果作家赵树理能来到这里，或许会再写一本“板话”吧，用群众喜爱的艺术形式，唱斯城斯人，记录这里浑厚的历史，鲜活的新时代，和一段板材产业的传奇！（陈 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