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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王家卫拍《繁花》,黄河路就是上海的江湖

(来源:网站编辑 2024-01-31 06:04)
文章正文

原创 外滩君 外滩TheBund

电视上播五天

我的一年就过去了

程亮没去过真正的黄河路,他在剧中搭建的黄河路待了一年多,这里是上海的江湖。

作为《繁花》剧组的三位联合导演之一,他是其中唯一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他还客串演出了“景秀”,在黄河路开了间烟纸店,一不小心被大家评为“黄河路最黑小店”,100块一包烟,几个字的消息就要500元。

程亮饰演景秀

如今的现实世界里,黄河路因为这部剧再次人山人海,云南路排骨年糕人头攒动,朋友们开始二刷三刷,掀起一股沪语热。

程亮都看在眼里。他和普通观众一样,在杀青后,并不知道完整的剧情走向,也得乖乖守在屏幕前每天两集地追剧。

他是上海圈内颇有名气的影视导演,拍过《上海女子图鉴》《宅男电台》,是王家卫铁杆影迷。这几年跟着拍《繁花》,程亮说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震撼、幸福,当然也很艰难。

这是他第一次做演员,一开始连台词都念不下来。全程配合机器、灯光调度和设计好的微小动作,一点都不能错。

“你看,杀青快一年了,我还是清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可想而知当时拍了多少遍。”

《繁花》完结,后劲和影响力还在继续。让海派文化不再局限于地域。

王家卫用电影美学,诠释了他对小说的解读。在程亮看来,王导懂得取舍,做不到的、说不好的,就“不响”。

以下关于《繁花》的幕后,来自程亮的讲述——

01

黄河路就是上海的江湖

张学友在最近某场演唱会上唱了《偷心》,还表达对《繁花》的感谢,说这首歌他从发表之后可能只唱过三次。

王家卫导演的作品选曲很好,对一些老歌的运用尤为奇妙,他涉猎广泛,既包括通俗的大众歌曲,也有特别雅致的小众音乐。

张学友在90年代有那么多大金曲,他偏偏选了一首《偷心》,除了学友的铁杆歌迷,大家对这首歌都是既熟悉又没有那么熟。

王导一直对胡歌说,要求阿宝寻找8个字的感觉:似曾相识,热泪盈眶。这首《偷心》也是这样一种感觉。

信不信由你,我从小到现在,从没去过真正的黄河路。拍完《繁花》我一直忙别的工作,也没时间去黄河路逛逛。

实话实说,像剧里那个年代,正经读书的上海小孩谁没事会往黄河路跑?大了以后,我去过另一条气质很类似的乍浦路帮人拍片,拍摄的对象是一个非常粗糙的社会大哥。

作为一个卢湾长大的小孩,当时能明显感受到那片地界的社会气,拍摄时旁边会有几百号人虎视眈眈。

上海的每一块区域都有这种属于自己的气质,比如往西南走的徐汇、卢湾会比较平静,那往东北角去,杨浦就更有工人阶级的氛围,有些地界是很凶猛的。

回过头来说,从王导的角度看上海,他们这一代在香港电影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体系中永远有个很重要的维度,就是“江湖”。他描绘的黄河路,就是上海的江湖。

我后来听了很多人对90年代黄河路的回忆,那个年代,下海是主题,人们从工厂里转业、下岗出来,无数个阿宝不得不面临转型,做生意,开饭店,有些人开出租车发了财……

现在看来那是一段热血澎湃的年代。

02

它不是简单的爱情故事

关于《繁花》的口碑,开播前自己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个社交媒体时代,肯定会有各种不同的声音。

我和大家一样也在追剧,虽然自己参与拍摄,但我作为演员并不知道最后王导会怎么处理这些内容,落笔在哪里。

看到第四第五集时,我明显感觉到整部片子变得非常提神,情节节奏上来了,很扎劲。

我个人最喜欢的段落是在第13-16集,夜东京F4之间有了矛盾,之后就是雪芝出场的时候。我看到了片子里倾注的情感,特别是王导那个独特的配方一出来,我就很激动。

它不光有黄河路的江湖,不光有夜东京的市井,这部剧还有更多关于人的细微的情感,就是王家卫最擅长的这一部分出现了。

很多人说,在李李身上看到了《一代宗师》里宫二的影子。

李李和阿宝在楼梯口的那场戏,就很像叶问和宫二的桥段。李李在上,阿宝在下,很安静,整个浓郁的色调还很像王导参与的另一部作品《爱神》。

之所以李李这个角色的落笔非常宫二,是因为相比另外两位女性玲子和汪小姐的结局,李李会让人觉得有一种落寞和孤寂。

从更高的一种理解来说,我觉得王家卫为这部剧累积的势能实在太浑厚了,前面几集你看到了第一层,他很快会给你第二层、第三层。

包括到最后,中年以上的上海观众会有集体记忆,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想起当时的风云际会,这是一种时代的感慨。

有了这些,《繁花》就不是我们简单理解的一种男女爱情的故事,这部剧的深度就出来了。

03

爷叔三个字让我热泪盈眶

有一位影评人朋友和我说,他觉得《繁花》在结局的安排上可以用面面俱到来形容——王导给了每个人很体面的收尾,这样的处理是市面上其他影视剧中不多见的,可以看出他对剧里所有人物都有着满满的爱。

其中有一些非常打动我的部分,比如爷叔甚至有了一个“安可”。之前阿宝说“爷叔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下线了,没想到阿宝某天回来,发现爷叔又坐在房间里等他。

“凡事,退后一步,晓得伐?”

我真是佩服游本昌老师。这句台词慢讲快讲,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最后用了一句快讲,尤其这句“晓得伐”,又让我热泪盈眶。

回想我们小时候,只有最亲的长辈,才会用这种语气来关照小孩。什么叫关心之切?这个“切”是急切的,这一句快讲就很击中我。

沪语版里,爷叔叫阿宝“小开”。我小时候,爷爷平时就叫我小名,只有要揶揄我的时候,会叫我“小开”。比如觉得我今天“浪头太大了”,自我感觉太好了,要敲打我一下了,就会这么叫我。

“小开”的意思有点富二代、纨绔子弟。像剧里这种老一辈人叫小辈“小开”,也代表了一种对自己青春的缅怀,谁年轻时不希望自己是一个小开呢?

上海更多所谓的“小开”,是像鲁迅先生笔下的:我可以没有钱,只有一条裤子,但晚上睡觉时也要把这条裤子放到枕头底下,压得平平整整,压出裤缝。

《阿飞正传》里,梁朝伟在阁楼上把头梳得油光锃亮,点一刀钱放在口袋里,把烟盒揣进兜里……

金宇澄写这一举一动叫“骨子里疏慢”:说穿了他根上就是个懒散的阿飞,但他还是想象自己是体面的,出去玩的时候和上等人一个打扮。

这套东西,在《繁花》中一模一样的输出了一遍,面子上在江湖打拼的豪爽,和骨子里的疏慢结合在一起,那就是我们熟悉的王家卫笔下的男性图谱。

从曾经的张国荣、梁朝伟,到如今的阿宝甚至爷叔,这几种形象其实是非常一致的。

04

一天拍一两场戏是极限

这部戏拍了三年多,电视上每天两集总共就15天,放5天就相当于我的一年过去了。

有人问我,为什么30集要拍那么久?但凡是这个行当的人,看几个镜头他就一定明白了,任何一个剧组要把镜头拍成这样,恐怕都得花这么久,说实话三年半我认为都算快的。

《繁花》是单机拍摄,一个镜头就要拍一个小时以上,遍数多的几十条,一天拍一场戏或两场戏就是极限了。

大家可能对一集有多少场戏没概念。就《繁花》来说,每集多的话有六七十场,少的话也有三四十场戏,一场戏拍一天。

王导还会重拍这些戏。比如这个人物发展是否到达了自己的预期,他会重拍或分阶段拍一些段落,有的戏重拍个三四遍很正常。这也是我在其他剧组没经历过的,别人很难有这样的资金、时间和魄力来重拍。

之前看过他年轻时候的访谈,不给自己留退路,不给自己留遗憾,每部戏都当做最后的作品呈现,他不计代价地来达到自己的艺术标准。

我们从导演组到每位演员、美术、服装、灯光等等,每个人都在帮他达到这个标准。

从拍完片子一直到上线,王导几乎没有离开过机房,机房就在他住的宾馆里,日以继夜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每天只睡很少的几小时。

现在《繁花》上线后,他还在修改,觉得有些技术还没有做到最好,想让二刷三刷的剧迷看得更舒服。

05

快杀青才明白台词怎么念

我作为纯粹的新人演员,这次演景秀这个角色,整个过程是从连开口都做不到,台词完全散乱,到最后大家看到的这样演下来了。

导演的要求非常高,我所有戏就是趴在一个角落里,镜头在移动,所有人物在移动,我也要不停地动,转身、拿烟、擦东西、收钱、搬汽水,再把台词增增减减地说出来。

这些配合着机器,一寸都不能断,微小到拿烟时手指的节奏,灯光吃到鼻翼和脸颊的哪个方向,这些都是导演设计好的,必须精准地表现出来。

我从游本昌老师这里学到:你要控制台词,而不是让台词控制你。就像刚才提到的爷叔对阿宝说的那些台词的快慢讲究,要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这些台词里。

几乎等景秀的所有戏演完了,我才逐渐理解台词原来是这样的东西。以前只作为导演,和演员聊这些,没有这么深的感受,演了之后才有切身体会,怎么来操控自己这具肉身。

作为景秀,很幸运的是,我和几乎所有角色都有对手戏。

一开始说实话有些自惭形秽,这些演员都那么漂亮,高大俊美。直到我演的时间足够长了,觉得这个躯体能够被稍微运用起来——我现在远远没有做到运用自如,依然是僵硬的。

我快杀青的那段戏,也几乎是全剧组拍摄的倒数一两天了。我和潘经理、汪小姐在黄河路上,汪小姐送凯迪拉克的钥匙过来。

“除了这个戆大,啥人还记得宝总……”说这句台词的时候,我特别感慨,整条街上人来车往,繁花落尽,一切又归于平淡。

当然这场戏最后还是重拍了,导演让美术把烟纸店先用竹篾遮起来。

汪小姐找过来的时候,弹幕都是“连景秀都不在了”,然后我再很激动地拉开遮挡喊“汪小姐!汪小姐!”。导演在旁边激我:大声点,再大声点!

他要露你,先藏你。太多这种技巧在里头。

06

要跟上他的思路很辛苦

整部戏杀青后,每位演员都很落寞,很感慨。

但我还有作为导演的职业,所以有点来不及落寞。我的感受还是像掉进一堆宝藏里,看到了这些本事,迫不及待地想找人比划一下,验证这些本领我到底学会了没有。

每个成员最后都要写一句话留给剧组,我借用了《一代宗师》的台词:有朝一日,如果还有缘分,希望有机会能再见宫家六十四手。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练剑之人见到了风清扬:你原来自觉已经把能学的剑法都学了,我在北京电影学院学的导演,自认为玄门正宗了。可见到风清扬,他上来就是无招胜有招,顿时傻了眼。

想象一下,你是个学电影的人,见到了从小最喜欢的电影导演,在你面前招数繁复、花样百出、毫无保留地用了这些技巧。对我来说,这就是老鼠掉在米缸里了。

很震撼,很幸福,当然也很辛苦,辛苦就在于你要跟上他的步伐和思路。我不能只是作为一个崇拜者傻看着,我是去“做生活(干活)”的。

“你去帮演员讲,搿句台词伐好搿能讲额”,“你去帮美术讲,伊搿只地方伐来赛额”……

王导需要我去传达,他拍好的地方我要接着拍,所以我首先得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快速反应。我的每一句传达失误,就可能对那么多人造成巨大的工作浪费。

好在我一是上海人,对王导想呈现的风貌比较了解;二是我非常熟悉他的作品,了解他在以往作品中的表达,可以从他的语汇中尽可能去捋清具体的指令。

07

取舍就是王家卫的“不响”

《繁花》带起了上海话热潮,可能接下来各个地区都会有一些来自方言和本地文化的表达。但我认为,这样的方言热,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意义真是不一样的。

我很感谢王家卫导演带领大家把这件事做成了,让全世界范围的更多观众了解上海话的魅力,原来这门方言这么有意思!

作为我们这些上海小孩来说,上海话寄托的更多是情感。

一旦触摸到这种语调,小时候所有的经历过的事情就没有离去,奶奶做的每一碗百叶包,都在我生命中再次延续。

另一点很重要的就是让更多人看到了“上海人”。过去多少年,大家在文艺作品中看到的对上海人的刻画很单一,不去了解也不想好好描绘,于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繁花》里体现了很多真实的东西,比如契约精神:阿宝带着一纸合同杀到诸暨,说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当时真的有很多企业家就是这样和人家去交易的,我说好让你进南京路,百转千折我都会做到。上海人轻易不答应别人事情,是因为我们怕做不到丢脸。

还有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感,一句话要不要说出来,不想让自己尴尬,也不想让别人尴尬,那我们就保持这个分寸,这就叫“不响”。

王导在花絮里说,在这部剧里他只表现他理解的《繁花》,他做不到的、说不好的,就不表达。现在阿宝的故事就够,更多更大的他就不去做了。

这种取舍,就是王家卫的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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